主持人:高老,首先歡迎您再次回到山東老家。
高秉涵:很高興見到您。
主持人:這次回家去了很多地方,首先去了老家的祖墳。有哪幾個地方讓您印象很深刻?
高秉涵:第一個印象深刻的就是當時我帶著她們(孫女們)跪到我父母的墳前,也就是她們的老爺爺、老奶奶墳前。這一方面是掃墓,一方面是認祖歸宗。我有一個小孫女就掉淚了,認為爺爺這么大年紀了,還在想媽媽。我認為這對她們來說,還是很有影響。
這次回來,帶著四個孫女,帶著女兒,還有太太,我要叫她們知道她們的生命源頭是在這里,是在山東菏澤,她們爺爺出生的地方。她們老奶奶、老爺爺埋葬的地方。這是我的苦心。
另外就是,我特別讓她們去看看中國的母親河——黃河。到了黃河,有個記者問,說我們國家最長的河是哪條河?我那個小外孫女就講,說我和你又不一個國家,你們國家是長江、黃河,我們臺灣是濁水溪、淡水河。
我覺得這就是她們的思想,她們沒有獨不獨立的問題,她們沒有那樣的觀念,是很自然的。這就是蔡英文所說的“天然獨”。每一個家庭的孩子、孫子,我并不是單獨說我家的四個孫女是“小臺獨”,都是一樣,教育都是一樣的。
主持人:為什么有這樣一次行程的安排?您的初衷是什么樣的?
高秉涵:在我有生之年,我要叫我的兒孫們都回到家鄉來,要把古文化叫她們看一下。我老早就有這個計劃。
主持人:那是哪一年您記得嗎?
高秉涵:28年之前,我就有這個計劃了,要帶兒孫(回來),孫女們都還沒出生呢。說起來,我也感到很無奈,心里面也感到很苦悶。因為臺灣中小學的教育,他們這個“文化臺獨”,就是漸進式的“臺獨”,很積極,一直沒有停止。現在在臺灣生的小孩,孩子在沒有讀書以前,爸爸媽媽講的話是真理。這一讀書以后,一上學,老師講的話、書本里面說的比爺爺說的正確。
有時候我就告訴我的小孫女,我說爺爺是中國人,你當然也是中國人。“爺爺,你是中國人,我不是。”我說為什么?“老師說,以前那個中國,老一代的都是從那邊來的,我們是生在這里的,所以我們是臺灣人。”她也不說她是中華民國人。因為小孩她沒有這個觀念,她才5年級,才10歲。
所以我認為這樣下去,我家里面的孩子們,孫子輩的都變成“小臺獨”了。我就很苦惱。我想等她們長大,稍微大一點了,我要行的話,帶她們回來,一邊掃墓,一邊讓她們認識認識她們書本里面的那些孔廟、泰山、黃河,那都是我們一脈相傳的。臺灣本身沒有文化,臺灣的文化就是中華民族的文化、中國的文化。我想這樣來教育教育她們,不知道能不能改變。
但是我認為時間來不及了,我已經老了,我決定提前進行。就正好暑假,我就提前,不要等她們長大,等她們長大,我就走不動了。所以我就帶她們來了,希望能夠改變她們。
主持人:這次您特別安排了像泰山、三孔這樣的地方,其實是有一番苦心在里邊的。之前您跟我們交流,您也說過,說這些年心里邊很苦。我想知道這種苦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?
高秉涵:因為我的中心思想就是孔孟的大一統思想,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種思想,臺灣絕對不能分裂,這是我的大一統思想。
我說心里很苦,是這些孫子輩的兒女對大陸的陌生,我的兒女,她們已經對大陸沒有情感,對家鄉(沒有情感),她們是臺灣統一或獨立都可以。我是非統一不可,絕對沒有“獨立”兩個字。現在小孫女她們認為臺灣和大陸是兩個國家。所以說你問我苦,我為什么這么苦,我苦就是說這樣下去,自然的就分裂了,越久越麻煩。所以我就感到到苦。
主持人:像您太太、子女,能不能理解您的這種感受呢?
高秉涵:小孩理解不了,我的兒子、女兒,我的太太很理解。我的兒女、我的太太,他們能體會到我的苦。過去我很少嘆息,因為我從小獨立奮斗,嘆息、掉淚沒有意義,我很堅強。但是最近尤其是晚上深夜的時候,我太太聽到我經常嘆息。我就感覺到現在我的情緒就有點……感到嘆息,就覺得這一輩子看不到統一了。
你說我最大的遺憾是什么?有好幾位記者問我,說你這一生最大的遺憾是什么?你這一生得意的事是什么?我得意的事我跟她們說了,但我最大遺憾的事情,就是唯恐不見九州同。
主持人:您現在能再給我們講一講,就是小時候離開家的那段日子,刻骨銘心的那段日子,也是為什么到現在為止,對家的感受如此強烈?
高秉涵:為什么如此強烈?就是因為離開家的時候太小,離開家以后,就是想家,別的不想。小孩沒有別的想。所以說對于家的思念,比成年人離開家要深。
主持人:當時是怎么離開家的?
高秉涵:當時離開家的時候,那是為了逃命,(母親)叫我趕快走,趕快離開家。臨走的時候,(母親)給我講了一句話,“孩子,你要想辦法活下去,媽媽只要你活下去就好了,其他的我不要求。”為了要活下去,我這一路走來,受盡了苦難,我想自殺好多次,太苦了。我逃難的時候,腿又受傷,痛苦到活不下去了,但每想到媽媽那句話“要活下去”……我才堅強的活了下來,所以是母親救了我。這一別就沒有再見過面。
主持人:當您得知母親已經去世的時候,是哪一年?
高秉涵:1980年。1948年-1980年,32年。
主持人:那您第一次來到大陸,第一次回到老家,是哪一年?
高秉涵:1991年。
主持人:是11年之后。
高秉涵:對。
主持人:那您還記得第一次回家,給母親帶的是什么?
高秉涵:因為母親去世是在吉林,在我弟弟家,那時候我弟弟在吉林,她的骨灰在吉林。我第一次回家的時候,母親的骨灰還在吉林。我在1995年,我才跟我弟弟,把骨灰從吉林挪到菏澤。我見我母親的骨灰,是在1995年。
主持人:聽說,您母親在您離開家以后,每年春節吃飯,都要給您留一碗飯。
高秉涵:對。我弟弟給我講,大哥,自從你離開家,我們家里每一年過年過節,聽不到笑的聲音。每年除夕的晚上,大家圍著吃團圓飯,母親就在她的碗的旁邊放一個碗、放一雙筷,母親還自言自語,夾塊肉,說是春生,不管你現在還在不在,今天晚上過年了,你就陪母親吃點東西吧。然后母親就流著淚走了。所以弟弟講,你離開家以后,除夕的晚上母親沒有吃過飯。
主持人:為什么您把臺灣老兵的骨灰送回到他大陸老家來,為什么要做這件事情呢?這與您的從小經歷有沒有聯系?
高秉涵:因為我離開家的時候才13歲,這一路流浪走來,都是跟著這些老大哥,他們牽著我的手到臺灣的。到了臺灣以后,這些老大哥都去做工、賺錢。我呢,就想辦法去讀書,最后他們還是做工的,老了沒有錢成家立業。我因為讀書的關系,又做了法官、做了律師,我自己有辦公室了,他們這些老哥就把我當成他們的家長。
我做法官退休以后,我的律師辦公室就等于是他們臨時聚會的場所了。后來我做了同鄉會的會長。大家都認為反攻大陸沒有希望了,鄧小平主張開放,中國強起來了,大陸強起來了,反攻大陸沒希望了。兩岸敵對還是很強烈。那些鄉親們就講,高秉涵,我們的身體也不行了,我們在臺灣孤獨一個人 ,萬一有一天反攻大陸成功了,你小子你最小,你可不要把我們的骨灰忘記帶回去。
一個人講了,大家鼓掌。他們說通過了。我說你們怎么通過了?他們說鼓掌通過,你沒有理由講,你最小,你有這個責任。我就說一言為定。我說,好,老哥,誰先走還不知道,你們委托我……他們說不管,反正是你后走,你就不要忘記。所以我兩岸開放以后,我就要實現我的承諾。他們牽著我的手到臺灣,我把他們抱回去,一個一個抱回去。
主持人:到現在為止,已經送了多少位(老兵)的骨灰了?
高秉涵:不會少于100個了。
主持人:家里面是不是還有(老兵的骨灰)?
高秉涵:現在家里邊還有七八個(老兵的骨灰)。這七八個只有一個我要把他送回來,其他的他們家屬已經聯絡上了。我也力不從心了,因為太重了。
主持人:這個事情您將來還要繼續做下去嗎?
高秉涵:一直到我不能動了為止。我是老兵中的小兵,我可以說最了解他們的苦衷,老兵的一個觀念,就是活著已經做了游子,死了不要再做游魂。
主持人:這些年我覺得在您身上看到最多的一個詞,就是家國情懷。我就在想,您怎么在心里邊把您個人的小家和我們祖國聯結在一起?依靠的是什么樣一種紐帶?
高秉涵:其實家國是沒有辦法分的。孟子有一句話,就是“天下之本在國,國之本在家”。所以說一個家庭就像我們人一樣,就是我們人身上的一個細胞,家就是國家的一個細胞,一個國家就是這么多細胞組成的。健全的細胞才有強盛的國家。所以說每個人都愛自己的家,愛自己的家,當然就跟國家、跟國就不能分開。所以這兩個是一體的。
我對于家國這么重視,我認為我這些孫子,將來以后她們都是這一個細胞里的,我希望這個細胞是一個好細胞,在里面發揮(作用),不要是一個癌細胞,在里邊破壞。我的觀念就是,其他都是假的,我自己先做,先從我自己家里面做。我的感覺,我對于家國情懷特別濃。
主持人:我記得有一個細節,您在菏澤武校的時候,去看望一些孩子的表演,您臨走的時候說了一句話,您說“孩子,爺爺還會再來看你們”,當時為什么說這句話?這句話它有什么含義?
高秉涵:因為那些孩子們見著我,跟我搶著照相,我很感動。我的意思就是說我不但是希望臺灣的孩子能夠依附到中國,不要忘記是炎黃子孫。我也希望這邊的孩子不要忘記臺灣。我的意思,臺灣是我們自己的土地,不要忘記,不要把他看成敵人一樣。
主持人:回到臺灣之后,您還有什么新的想法?還會做哪些事情?
高秉涵:我這次帶著孩子到家鄉來,可以說文化之旅,希望能夠每年放暑假期間,舉行一個山東子弟文化營,讓孩子們自由自在的在這里受到教化。尤其是這些中學的孩子們,他們看看新的東西,他們很感興趣,這是寓教于樂,很有意義。我就這個想法。
主持人:您這些年,做了這么多的工作,做了這么多努力,您現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?
高秉涵: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夠早日看到九州同,這是唯一的愿望。我要多活一天,對我們中華民族,我想能夠多盡一點孝。雖然年老了,80(歲)以上了,也沒辦法再有大的活動了,但是國家興亡匹夫有責,我是盡匹夫的責任而已。
主持人:我們非常感謝高老這些年為之做出的努力,也衷心祝愿您能夠夢想成真。
高秉涵:謝謝。